第二十五回缘投波浪里恩向小窗亲

  纷纷祸福浑难定,摇摇烛弄风前影。  桑田沧海只些时,人生且是安天命。

  斥卤茫茫地最腴,熬沙出素众所趋。

  渔盐共拟擅奇利,宁知一夕成沟渠。  狂风激水高万丈,百万生灵倏然丧。

  庐舍飘飘鱼鳖浮,觅母呼爷哪相傍!

  逐浪随波大可怜,萍游梗泛洪涛间。  天赋强梁气如鳄,临危下石心何奸。

  金珠已看归我橐,朱颜冉冉波中跃。

  一旦贫儿作富翁,猗顿陶朱岂相若。

  谁知飘泊波中女,却是强梁鸳凤侣。

  姻缘复向他人结,讼狱空教成雀鼠。

  嗟嗟人散财复空,赢得人称薄幸侬。

  始信穷达自有数,莫使机锋恼化工。

  天地间祸福甚是无常,只有一个存心听命,不可强求。利之所在,原是害之所伏。即如浙江一省,杭、嘉、宁、绍、台、温都边着海。这海里,出的是珊瑚、玛瑙、夜明珠、砗磲、玳瑁、鲛鮹。这还是不容易得的物件,有两件极大利,人常得的,乃是鱼盐。每日大小鱼船出海,管什大鲸、小鲵,一罟打来货卖。还又有石首、鲳鱼、鳓鱼、呼鱼、鳗鲡各样,可以做鲞;乌贼、海菜、海僧、可以做干;其余虾子、虾干、紫菜、石花、燕窝、鱼翅、蛤蜊、龟甲、吐蚨、风馔、蟺涂;江鳐、□(鱼)螵,哪件不出海中,供人食用、货贩?至于沿海一带,沙上各定了场,分拨灶户刮沙沥卤,熬卤成盐,卖与商人。这两项,鱼有鱼课,盐有盐课,不惟足国,还养活滨海人户与客商,岂不是个大利之薮!

  不期崇祯元年七月廿三日,各处狂风猛雨。省城与各府县山林被风害,坍墙坏屋,拔木扬砂,木石牌坊俱被风摆,这一两摆,便是山崩也跌倒,压死人畜数多。那近海更苦,申酉时分,近海的人望去,海面黑风白雨中间一片红光闪烁,渐渐自远而近。也不知风声水声,但听一派似雷轰虎吼般近来。只见:

  急浪连天起,惊涛卷地来。白茫茫雪[石献]平移,乱滚滚银山下压。一泊、两泊、三、四泊,那怕你铁壁铜□(垣);五尺、六尺、七、八尺,早已是越墙过屋。叫的叫,嚷的嚷,无非觅子、寻妻;氽的氽,流的流,辨甚富家贫户。纤枝蔽水,是千年老树带根流;片叶随波,是万丈横塘随水滚。满耳是哭声悲惨,满眼是水势汪洋。正是:陆地皆成海,荒村哪得人。横尸迷远浦,□□(新鬼)泣青磷。

  莫说临着海,便是通海的江河浦港,也都平长丈余,竟自穿房入户,漂凳流箱,哪里遮拦得住?走出去,水淹死;在家中,屋压杀,哪个逃躲得过!还有遇着夜间时水来,睡梦之中,都随着水赤身露体氽去。凡是一个野港荒湾,少也有千百个尸首,弄得通海处水皆腥赤。受害的,凡杭、嘉、严、宁、绍、温、台七府,飘流□□□(去房屋)数百万间,人民数千万口,是一个东南大害。海便成了害薮了。但是其间贫的富,富的贫,翻覆了多少人家!争钱的,夺货的,也惹□(出)多少事务!内中却有个设意谋财的,却至于失财、失妻;主意救人的,却至于得人得财。这也是尽堪把人劝戒。

  话说海宁县北有个姓朱的,叫做朱安国。家事也有两分,年纪二十多岁,做人极是暴戾奸狡。两年前,曾定一个本处袁花镇郑寡妇女儿,费这等两个尺头、十六两银子,择在本年十月做亲。他族分中却也有数十房分。有一个族叔,叫做朱玉,比他年纪小两岁。家事虽穷,喜做人忠厚。朱安国倚着他年小家贫,时时欺侮他。

  到了七月廿三日,海水先自上边一路滚将下来。东门海塘一坏,塔顶吹堕于地。四回聚涌灌流,北乡低的房屋、□(人)民、牛羊、鸡犬、桑麻、田稻、什物氽个罄尽。高的水□□(也到)楼板上。

  朱安国乖猾得紧,忙寻了一只船,将家私尽搬在船中,傍着一株绝大树缆了。叫家中小厮阿狗稍了船,他自蓑衣箬帽,立在船上捞氽来东西。此时天色已晚,只见水面上氽过两个箱子,都用绳索□(联)着,上面骑着一个十七八岁女子,一个老妇人□□(也把)身子扑在箱上氽来。  见了朱安国,远远叫道:“救人!救人!救得情愿将东西谢你。”

  安国想道:“这两个女人舍命顾这箱子,必定有物。”四顾无人,他便起个恶念。

  将船拨开去,迎着她,手起一篙,将妇人一搠。妇人一滑,忙扯得一个索头。那女子早被箱子一荡,也滚落水,狠扯箱子。朱安国又是一篙,向妇人手上下老实一凿,妇人手疼一松,一连两个翻身,早已不知去向了。

  他忙把箱儿带住,只见这女子还半浮半沉,扑着箱子道:“大哥,没奈何,只留我性命,我将箱子都与你,便做你丫头,我情愿。”  安国看看,果然好个女子。又想道:“斩草不除根,萌芽依旧发。我若留了她,不惟向我讨箱子,还要向我讨人命。也须狠心这一次。”道:“我已定亲,用妳不着了!”一篙把箱子一掀,女人身子一浮,他篙子快,复一推,这女子也汨汨渌渌去了。  泊天波浪势汤汤,母子萍飘实可伤。

  惊是鱼龙满江水,谁知人类有豺狼。

  他慢慢将箱子带住了。苦是箱子已装满了一箱水,只得用尽平生之力,扯到船上,沥去些水,叫阿狗相帮扛入船。忙了半夜,极是快活。

  只是那女子,一连儿滚,吃了五、六口水,料是没命了。不期撞着一张梳桌,她命不该死,急扯住它一只脚,把身扑上,漾来漾去,漾到一家门首撞住。这家正是朱玉家里。

  朱玉先见水来就赤了脚。赤得脚时,水已到腿边了,急跳上桌,水随到桌边。要走,走不出门。只得往楼上躲。听得这壁泥坍,那厢瓦落,房子也“咯咯”响,朱玉好不心焦。又听得什么撞屋子响,道:“晦气!现今屋子也难支撑在这里,还禁得什木植磕哩!”

  黑影子内,开窗看,是一张桌子,扑着个人在上面。那人见开窗,也嘤嘤的叫“救人”。

  朱玉道:“我这屋子也像在水里一般了。再摆两摆,少不得也似妳要落水。怎救得妳?罢!且看妳我时运,挨得过,大家也都逃了性命出。逃不出再处。”便两双手狠命在窗子里扯了这女子起来,沥了一楼子水。那张桌子撞住不走,也捞了起来。这夜是性命不知如何的时节,一个浸得不要,蹲在壁边吐水;一个靠着窗口,看水心焦。

  只见捱到天明,雨也渐止,水也渐退。朱玉就在楼上煨了些粥,请她吃。问她住居,她道:“姓郑,在袁花镇住,爷早殁,只得一个娘。昨日水来,我娘儿两个收拾得几匹织下的布,银子、铜钱、丝绵,二十来件绸绢衣服、首饰,又一家定我的十六两财礼、两匹花绸,装了两个小黑箱,缚做一块。我母子扶着,随水氽来。到前边那大树下,船里一个强盗把我母亲推下水去,又把我推落水中,箱子都抢去。是这样一个麻脸,有廿多岁后生。如今我还要认着他,问他要。只是我亏你救了性命,我家里房屋已氽光,母亲已死,我没人倚靠,没什报你,好歹做丫头服侍你罢。”

  朱玉道:“那人抢你箱子,须无证见。妳既已定人,我怎好要妳。再捱两日,等妳娘家、夫家来寻去罢。”朱玉在家中做饭与她吃,帮她晒晾衣服。因她有夫的,绝没一毫苟且之心。

  水退,街上人簇簇的道,某人得采,捞得两个箱子;某人收得多少家伙;某人氽去了多少什物;某人几乎压死;某人幸不淹杀。

  朱玉的紧邻张千头道:“我们隔壁朱小官也造化,收得个开口货。”

  众人道:“这合不来,倒要养他!”

  一个李都管道:“不妨,有人来寻,毕竟也还些饭钱,出些谢礼;没人来,卖他□,□(娘,料)不折本。”

  张千头道:“生得好个儿!朱小官正好应急。”

  适值朱玉出来,众人道:“朱小官,你□(鼻)头□(塌)了,这是天自来姻缘。”

  朱玉道:“什么话!这女人并不曾脱衣裳□□(睡,我)也并不敢惹她。”

  只见李都管道:“呆小官!这也不是你去拐带,又不是她逃来,这是天灾偶凑。待我们寻她爷和娘来,说一说明,表一表正。”

  朱玉道:“她袁花郑家,只得娘儿两个,前日扶着两个箱子氽来,人要抢她箱子,把娘推落水淹死,只剩得她了。她又道,先前已曾许把一个朱家。如何行得这等事?”

  李都管道:“什么朱家!这潮水不知氽到哪里去了!我看后日是个好日,接些房族亲眷,拢来做了亲罢,不要狗咬骨头干咽唾!”

  正说,只见朱玉娘舅陈小桥在城里出来望他。听得说起,道:“外甥,你一向不曾寻得亲事,这便是天赐姻缘,送来佳配。我做主,我做主!”前日朱玉捞得张抽斗桌,倒也有五、七两银子,陈小桥便相帮下帖,买了个猪、一个羊,弄了许多酒,打点做亲。

  只是那日朱安国夺了两个箱子,打开来,见了许多丝布、铜钱、银子、衣服,好不快活。又懊悔道:“当时一发收了这女子,也还值几个银子。”又见了两匹水浸的花绸,一封银子,却有些认得,也不想到,且将来晾上一楼。估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(怎么用。只听得外面叫声,却是朱玉来请他吃亲事酒。)他就封了一封人情,□(到)那日去□□(赴筵。)只见里面□□(有几)个内眷把这女子打扮得花花朵朵,簇拥出来。已不是当日在水里光景了:

  涂脂抹粉一时新,袅袅腰肢煞可人。  缭绕炉烟相映处,君山薄雾拥湘君。  两个拜了堂,谒见了亲、邻,放铳、吹打,甚是兴头。只是这女子还有乐中之苦:  烛影煌煌照艳妆,满堂欢会反悲伤。

  鸾和幸得联佳配,题起慈乌欲断肠。

  这些亲、邻坐上一屋,猜拳行令,吃个爽快。

  只朱安国见女人有些认得,去问人时,道:“水氽来的”。

  又问着张千头,张千头道:“这原是袁花郑家女儿。因海啸、娘儿两个坐着两个箱子氽来,撞了个强盗,抢了箱子,推她落水,娘便淹死了。女儿令叔收得,她情愿嫁他,故此,我们撺掇叫他成亲。”

  朱安国道:“袁花哪个郑家?”

  张千头道:“不知。”

  朱安国道:“我也曾定一头亲在袁花,也是郑家。连日不曾去看得,不知怎么?”心里想道:“莫不是她?”也不终席,赶回去。  这旁朱玉夫妇,自待亲□(戚)酒散,两个行事。恰也是相与两日的,不须做□(势)得真,白白拾了个老婆。  只是朱安国回去,看箱里那几锭银子与花绸,正是聘物,不快活得紧,一夜不困。赶到袁花郑家地上,片瓦一椽没了。复身到城里,寻了原媒张篦娘,是会篦头绞脸、卖鬏髻花粉的一个老娘婆。  说起袁花郑家被水氽去,张篦娘道:“这也是天命,怨不得我。”  朱安国道:“只是如今被我阿叔占在那边,要妳去一认。”

  张篦娘道:“这我自小见的,怕不认得?”便两个同走。

  先是张婆进去,适值朱玉不在,竟见了郑氏,道:“大姑娘,妳几时来的?”

  那郑氏道:“我是水发那日氽来的。”

  张篦娘道:“老娘在哪里?”  郑氏哭道;“同在水里氽来,被个强人推在水里淹死了。”  张篦娘道:“可怜,可怜!如今这是哪家?姑娘在这里。”

  郑氏道:“这家姓朱。他救我,众人撺掇,叫我嫁他。”

  张篦娘道:“哪个大胆主的婚?如今妳有原聘丈夫在那边,是这家侄儿,他要□□(费口)。”  郑氏惊的不敢做声。张篦娘吃了一杯茶去了。

  朱玉回来,郑氏□□□□□□□(对他一说,宋玉也)便慌□,□□□□□□(张,来埋怨李都管。)李都管倒也没法。

  只见朱安国得了实信,一迳走到朱玉家来,怒吼吼的道:“小叔!你收留迷失子女不报官,也有罪了;却又是侄妇,这乱了伦理。你怎么处?”

  朱玉正是无言,恰好郑氏在里面张见他模样,急走出来道:“强贼,原来是你么!你杀死我母亲,抢了我箱子,还来争什亲!”

  朱安国抬头一看,吃一惊,道:“鬼出了!”还一路嚷出去道:“有这等事,明日就县里告你。你阿叔该占侄儿媳妇的么?”回去想了一夜,道:“我告他占我老婆,须有媒人作证。他告我谋财杀命,须无指实。况且我告在先,他若来告时,只是拦水钱。自古道:‘先下手为强’”。这边亲、邻倒还劝朱玉处些财礼还他,他先是一张状子告在县里,道:

  灭伦奸占事:切某于天启六年二月,凭媒张氏,礼聘郑敬川女为妻。兽叔朱玉,贪女姿色,乘某未娶,带棍劈枪,据家淫占。理说不悛,反行狂殴。泣思亲属相奸,伦彝灭绝;恃强奸占,法纪难容。叩天剪除、断给,实为恩德。上告。

  县尊准了,便出了牌,差了两个人,先到朱安国家。吃了东道,送了个‘堂众包儿,又了后手。说自己□□□(明媒久)聘,朱玉强占。

  差人听了这些口词,迳到朱玉家来。见朱玉是小官儿,好生拿捏道:“阿叔奸占侄儿媳妇,这是有关名分的。据你说,收留迷失子女也是有罪,这也是桩大事。”朱玉忙整一个大东道,央李都管陪他。这讲公事是有头除的,李都管为自己,倒为差人充拓,拿出一个九钱当两半的包儿。差人递与李都管道:“你在行朋友,拿得出?譬如水不氽来,讨这妇人也得斤把银子,也该厚待我们些。”只得又添到一两二钱。一个正差董酒鬼,后手三钱,贴差蒋独桌,倒后手五钱,约他诉状。朱玉央人作一纸诉状,也诉在县里。道:

  劫贼反诬事:切某贫民守分,本月因有水灾,妇女郑氏,众怜无归,议某收娶。岂恶朱安国,先乘郑氏避患,劫伊箱二只,并杀伊母胡氏。惧郑氏告理,驾词反诬。叩拘亲族朱凤、陈爱、李华等,电鞫殄贼超诬,顶恩上诉。

  县尊也准了。出了牌,叫齐犯人,一齐落地。差人销了牌,承行吏唱了名,先叫原告朱安国,上去道:“小的原于天启六年,用缎四匹,财礼十六两,聘郑氏为妻,是这张氏作媒,约在目今十月做亲。不料今遇水灾,恶叔乘机奸占。”  谢县尊听了,便问道:“莫不是水氽到他家,他收得么?这也不是奸占了。”

  便叫张氏问道:“朱安国聘郑氏事有的么?”  张氏道:“是妇人亲送去的。”

  县尊道:“这妇人可是郑氏么?”

  张氏道:“正是。”

  又叫朱玉:“你怎么收留侄妇,竟行奸占?”

  朱玉道:“小人七月廿三日在家避水,有这妇人氽来,说是袁花人,母子带有两个黑箱,被人谋财害了母亲,剩得她,要小人救。小人救在家里,等她家里来寻。过了五六日,至无人来。她说家里没人,感小的恩,情愿与小的做使女。有亲族邻人(陈爱,)朱凤等,说小的尚未有妻,叫小的娶了。小的也不认得她是侄妇。后起吃酒时,郑氏认得朱安国是推她母子下水、抢她箱子的人,妇人要行告理,他便来反诬。”  县尊道:“你虽不知是侄妇,但也不该收迷失子女。”  朱玉道:“小的也不肯收,妇人自没处去。”

  县尊叫郑氏问道:“妳父母在日曾许朱安国来么?”

  郑氏道:“曾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(听说此事,但不知是朱)安国,不是朱安国?”

  张篦娘道:“我曾□□□(送来的)聘礼,怎说得不是?”

  郑氏道:“礼是有,两匹花绸,十六两银子、□□□□(现在箱内,)被这强贼抢去,还推我落水。”

  县尊道:“□□□□□□(妳既受朱家聘),也不该又从人了。”

  郑氏道:“老爷,妇人□□□□□□(那时被这强贼)劫财谋命,若不是朱玉捞救,妇人还有□□□□□(什身子嫁与)朱家。”

  县尊道:“论理他是礼聘,妳这边□□□□□□(私情,还该断与)朱安国才是。”

  郑氏道:“老爷,他劫妇人财,□□□□(杀妇人母),又待杀妇人,这是仇家。妇人宁死不从。”  县尊道:“果有这样奇事!”

  叫朱安国:“你怎谋财谋命?”

  朱安国叩头道:“并没这事。”

  郑氏道:“你歇船在大树下,先推我母亲,后推我,我认得你。还有一腊梨小厮稍船,你还要赖?只怕劫去箱子与贼物,在你家里搜得出哩!”

  朱安国道:“阿弥陀佛!我若有这事害黄病死!妳只要嫁朱玉,造这样是非。”  县尊道:“也罢。”  叫郑氏:“妳道是怎么两个箱?我就押妳两人去取来。”

  郑氏道:“是黑漆板箱二个。一个白铜锁,后边脱一块合扇;一个是黄铜锁,没一边铜馆。”

  县尊又问道:“箱内是什么物件?”就叫郑氏报,一个书手写:

  丝一百二十两,计七(纺)车;绵布六匹;□(薴)布□□(二匹)半;绵兜斤半;铜钱三千二百文;□□□□(锭银五两);碎银三两;银髻一顶;银圈一个;□□□□(抹头一圈);俏花八枝;银果子簪三枝;玉花簪四枝;(银)古折簪二枝;银戒指八个;银挖一枝;□□(银环)二双;水红绵绸一匹;红丝绸袄一件;□□(官绿)丝绸袄一件;月白绵绸袄一件;青绸衫一件;红绸裙一条;蓝绸裙一条;大小青布衫二件;蓝布衫二件;白布裙二条;红布袄一件;绿布裙一条;聘礼红花绸一匹;沙绿□□(花绸)一匹;聘银四锭十六两;田契二张;□□□(桑地契)一张;还有一时失记的。

  县尊就着两个差人,同朱安国、郑氏去认取:道:“东西如有,我把朱安国定罪;如无,将郑氏坐诬。”

  差人押了到朱安国家,果见两只黑箱。郑氏道:“正是我的。”

  朱安国说:“不是。”

  差人道:“是不是,老爷面前争。”便叫人扛了,飞跑到官。

  朱安国还是强争,郑氏执定道:“是我的!”

  谢县尊道:“朱安国,我也着吏与你为一单,你报来,我查对。”

  朱安国道:“小的因水来并做一处。乱了,记不清。”

  县尊道:“这等竟是她的了。”朱安国无奈,故乱报了几件。

  只见一打开,谢县尊道:“不必看了,这是郑氏的。”

  朱安国叩头道:“实是小的财物,哪一件不是小的苦挣的?”  谢县尊道:“且拿起来!你这奴才,你箱笼俱未失水,它是失水的。你看她那布匹衣服,哪件没有水渍痕?你还要强争。”检出银子、铜钱,数都不差。

  谢县尊叫夹起来,倒是朱玉跪上去道:“小的族兄只得这子,他又未曾娶妻,若老爷正法,是哥子绝了嗣了。况且劫去财物已经在官;小的妻子未死,只求老爷天恩。”

  谢县尊道:“他谋财劫命,俱已有行,怎生饶得?”  众人又跪上去道:“老爷,日前水变,人家都有打捞的。若把作劫财,怕失物的纷纷告扰,有费天心。据郑氏说杀她母亲,也无见证。”  朱安国又叩头道:“实是她箱子撞了小人的船,这女子振下水去,并不曾推她,并不曾见老妇人。小的妻子情愿让与叔子,只求老爷饶命。”

  县尊道:“你这人强梁,毕竟日后还思谋害朱玉,这决不可饶。”

  朱安国又叩头道:“若朱玉后日有些长短,都□□□(是小人)偿命。”亲族邻里又为叩头求饶。县尊也就将就出审单道:

  朱安国乘危射利,知图财而不知救人,而已聘之妻,遂落朱玉手矣!是天祸凶人,夺其配也。人失而宁知已得之财,复不可据乎?朱玉拯溺得妇,郑氏感恩委身,亦情之顺第,郑氏之财归之郑氏,则安国之聘亦宜还之安国耳。事出异常,法难深绳,姑从宽宥,仍立案以杜讼端。

  县尊道:“这事谋财谋命,事宜重处。正是灾荒之时,郑氏尚存,那箱子还只作捞取的,我饶你罪,姑不重究。朱安国还着他出一结状,并不许阴害朱玉。我这里还为他立案,通申三院。”众人都叩谢了出来。

  那边朱玉与郑氏欢欢喜喜,领了这些物事家去。到家,请邻舍,请宗族,也来请朱安国。朱安国自羞得没脸嘴,不去。他自得了个花枝样老婆,又得了一主钱,好不快活!  一念慈心天鉴之,故教织女出瑶池。

  金缯又复盈笥箧,羞杀欺心轻薄儿。

  只见朱安国叹气如雷道:“当初只顾要财,不顾要人。谁知道把一个老婆送与了叔子,还又把到手的东西一毫不得,反吃一场官司。”又去了几两银子,把追来的财礼,也用去一半,整日懊恨不快,害成一个黄病,几乎死了。乡里间都传他一个黑长不长进的名。

  朱玉人道他忠厚慈心,都肯扶持他。

  这可不见狠心贪财的,失人还失财;用心救人的,得人又得财。祸福无门,唯人自召。

  故当时曾说江西杨溥内阁,其祖遇江西洪水发时,人取箱笼,他只救人。后来生了杨阁老,也赠阁老。这是朱玉对证。又有福建张文启,与一姓周的避寇入山,见一美女。中夜周要奸他,张力止。又送此女至一村老家,叫他访他家送还。女子出钗□□(钏相)谢,他不受。后有大姓黄氏,招文启为婿,成亲之夜,细看妻子,正山中女子。是护他正护其妻,可为朱安国反证。谁谓一念之善恶,天不报之哉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