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回
却说傅知府送过孙知府动身之后,他便一心一意在这抽捐上头,凡孙知府想不到的地方,他又添出许多条款。因为此事既可升官,又可发财,实在比别的都好。故而倒把惩办会党,见好上司的心思,十成中减了九成。黄孔一班秀才,一直押在捕厅看管,城隍庙三个道士,一个庙祝,押在首县班房,他亦不题不问,随他搁起。因此,几个秀才,不致受他的责辱。也幸亏得孙知府来了这一回,还要算得他们的大恩人呢。但是此案一日不结,几个秀才就一日不得出来,那几个逃走的,亦一日不敢转来。
话分两头。且说当日同在文会里头捉拿不到被他溜掉的那位刘秀才,他是本城人氏,双名振镳,表字伯骥。自那日会文不成,吃了这们一个惊吓,当将房屋交托同住的两家亲戚代为看管,自己携了一个包囊,匆忙出城,也不问东西南北,也不管路远高低,一气行来,约摸有二三十里,看看离城已远,追捕的人一时未必能来,方才把心放下,独自一个缓步而行。又走了一二里的路程,忽然到了一个所在,面前一座高岗,岗上一座古庙,岗下三面是水,临流一带,几户人家,这些人都以渔为业,虽然竹篱茅舍,掩映着多少树木,却也别有清趣。高岗上面,古庙后头,又有很大的一座洋房。你道这洋房是那里来的?原来是两个传教的教士所居。他们因见这地方峰峦耸秀,水木清华,所以买了这地方,盖了一座教堂,携带家小在此居家传教。不在话下。
当时刘伯骥到得此处,观看了一回景致,倒也心宽意爽。
又独自一人在柳阴之下,溪水之旁,临流叹赏了一回,不知不觉日已向西。他早上起来的时候,虽已吃过点心,无奈奔波了半日,觉得很有些饥饿。心想这些人家,房屋浅窄,未必能容得我下?且喜那座古庙,余屋尚多,不如且去借他一间半间,暂时安身,再作道理。主意打定,一步步踱上山来。踱到庙门前,连敲了几下,只见有个小沙弥前来开门,询明来历,进去报知老和尚。老和尚出来,问了姓名住处,刘伯骥以实相告,但说因城中烦杂,不如乡居幽静,可以温习经史,朝晚用功,意欲租凭庙中余屋一间,小住两月。原来这刘伯骥父母在日,于这庙里也曾有过布施,所以题起来,和尚也还相信。又知道他父母都已亡过,并未娶得妻室,本是一无牵挂的人,此时嫌城中烦杂,偶然到乡间略住几时,也是意中之事,且又乐得嫌他几文租金,亦是好的。当下老和尚便嘻嘻的回答道:“空房子是有,既是施主远临,尽管住下,还说什么租金?但是庙里吃的东西,只有豆腐、青菜,没有鱼肉荤腥,恐怕施主吃不来这苦。”刘伯骥道:“师傅说那里话来?我们有得青菜、豆腐吃,这福气已经不小。你想此时山东闹水,山西闹旱,遍地灾民,起初还有草根树皮,可以充饥延命,后来草根树皮,都已吃尽,连着草根树皮且不可得,还说什么豆腐、青菜呢?我们现在只要有屋住,有饭吃,比起他们来,已经是天堂地狱,还可不知足么?况且古人说得好:【菜根滋味长】,我正苦在城里的时候,被肥鱼大肉吃腻了肚肠,却来借此清淡几时也好。至于租金一层,你却断断不可客气。只有出家人吃八方,如今我要吃起和尚来,还成什么话呢?”老和尚道:“旋主既然不嫌怠慢,这就很好的了。”忙问小沙弥:“大相公行李拿进来没有?”刘伯骥道:“天气还热,用不着什么行李,只此一个随身包袱便是。”和尚看了,却也疑心。想他是有钱之人,何以出门不带铺盖?幸亏他父母在世,屡屡会面,不是那毫无根底之人,或者因料理无人,以致如此,也论不定。所以虽见他不带行李,也并不十分追问。但料他城中住惯的人,耐不得乡间清苦,大约住不长久,也就要回去的。当下便开了一间空房,让他住下。一日三餐,都是和尚供给。到了第二天,刘伯骥便把包裹内洋钱,取出十二块送给老和尚,以为一月房饭之资。
老和尚见了,眉花眼笑,说了多少客气话,方才收去。 刘伯骥来时,原说借这幽静地方温心文史,岂知来的时候匆促,一个包袱内,只带得几件随身衣服,一本书也没有带,笔墨纸砚也是一样没有。身上虽尚有余资,无奈这穷乡僻壤,既无读书之人,那里来的书店?他本是手不释卷的人,到了此时,甚觉无聊得很。每日早晚必到庙前庙后,游玩一番,以消气闷,游罢回庙,不是一人静坐,便与老和尚闲谈。幸亏和尚得了他的银钱,并不来查问他的功课,有时反向他说道:“大相公,你是一位饱学秀才,可惜这村野地方,没有一个读书的人,可以同你考究考究。只有我们这庙后教堂里头,有位教士先生,虽是外国人,却是中华打扮,一样剃头,一样梳辫子,事事都学中国人,不过眼睛抠些,鼻子高些,就是差此一点,人家所以还不能不叫他做外国人。虽是外国人,倒有件本事亏他,我们中华的话,他已学得很像,而且中国的学问也很渊博。不说别的,一部全部《康熙字典》,他肚子里滚瓜烂熟。大相公!我想你也算得我们府城里一位文章魁首,想这读熟《康熙字典》的,倒也少见少闻呢,不过这位教士先生,同别人都讲得来,而且极其和气,只同敝庙里一班僧众不大合式,往往避道而行。所以他来了多年,彼此却不通闻问。”刘伯骥听了和尚之言,心上半信半疑,也不同他顶真,低头暗想,别的且不管他,明天得空且去访访他看。现在的教士,朝廷见了都怕,到底是怎么一个人?现在我也被这班瘟官逼的苦了,几个同会的朋友,还被他们捉去,不知是死是活。我不如借此结识结识他们,或者能借他们的势力,救这班朋友出来。则我此番未曾被拿,得以漏网,或者暗中神差鬼使,好叫我设法搭救他们,也未可定。主意想定,便同老和尚敷衍一番。老和尚别去,他便借出游为由,绕至庙后,竟到教堂前面,敲门进去。原来这教士自从来到中国,已经二十六年,不但中国话会说,中国书会读,而且住得久了,又很欢喜同中国人来往,只因乡下都是一般粗人,虽有几个入了他的教,却没有一个可以谈得来的,至于学问二字,更不用题。今听得有人敲门,急急走出一看。只见这来人丰神秀逸,气宇轩昂,知是儒雅一流,必非村氓之辈。 便即让得里面请坐,动问尊姓大名,贵乡何处。刘伯骥-一告诉了他,也只说是为嫌城中烦杂,不及乡居幽静,所以来此小住几时,现在就住在前面庙内。教士道:“刘先生!我要说句不中听的话,你不要生气。这个佛教,是万万信不得的。你但看《康熙字典》上这个佛字的小注,是从人从弗,就是骂那些念佛的人,都弗是人。还有僧字的小注,是从人从曾,说他们曾经也做过人,而今剃光了头,进了空门,便不成其为人了。刘先生!这《康熙字典》一部书,是你们贵国康熙皇上做的,圣人的话,是一点不错的。我们一心只有天父,无论到什么危难的时候,只要闭着眼睛,一心对着天父,祷告天父,那天父没有不来救你的。所以,你们中国大皇帝,晓得我们做教士的,那是好人,并没有歹人在内。所以,才许我们到中国来传教。刘先生!你想想!我这话可错不错?”刘伯骥起初听了他背字典,未免觉得好笑,但是不好意思笑出来;等到讲到后面一半,见他说得正经,很有道理,也只得肃然起敬,听他讲完,着实谦恭了几句,又说住在庙里无可消遣,贵教士有什么书可借我几部。教士一听向他借书,知道是斯文一派,立刻从书橱内大大小小搬出来十几种,什么《四书》、《五经》、《东周列国》、《三国演义》、《古文观止》、《唐诗三百首》、地理图之类,足足摆了一桌子,还有他亲手注过的大学,亲手点过的《康熙字典》,虽然不至于通部滚瓜烂熟,大约一部之中,至少亦有一半看熟在肚里,不然怎么能够脱口而出呢?当下刘伯骥检来检去,都是已经读厌看厌的书,实在都不中意,然而已经开出了口,又不好都不拿他的,只得勉强检了唐诗古文及地理图三种,其余一概不要,请他收起。然后又坐了一回,方才起身告别。教士道:“我们外国规矩,是向来不作兴送客的。拉拉手,说一句“姑特背!”算是我们再见的意思,这就完了。今天刘先生是第一次来,又是住在庙里有菩萨的地方,我们是不到的,我不能来回拜你,所以我今天一定要送你到门外。”刘伯骥推之再三,他执定不肯,只得由他送出。等到出得大门,恰巧对着庙的后门,老和尚正在园地上监督着几个粗工,在那里浇菜。教士见了,头也不回,指着这庙说道:几时把这庙平掉就好了。”
刘伯骥道:“没有这庙,教堂面前可以格外宽展。”教士道:“刘先生!你解错了,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。《古文观止》上有个韩愈,做了一篇古文,说什么火其人,庐其居,就是这个意思。”刘伯骥听了才晓得他还是骂的和尚,乃与一笑,拱手而别。教士亦叮嘱再三,无事常来谈谈。刘伯骥答应着,教士方才进去。自此以后,刘伯骥同他逐日往来,十分投契。已是无话不谈,但是还未敢把心事说出。
只因刘伯骥逃出来的时候,天气还热,止带得几件单夹衣服,未曾带得棉衣,在庙里一住两月,和尚只要有了租金,余事便不在意。山居天气不比城中,八月底一场大雨,几阵凉风,已如交了十一月的节令一般。这日,刘伯骥因怕外面风冷,自己衣裳单薄,不敢出外,竟在房中拥被睡了一日。那知竟为寒气所感,次日头痛发热,生起病来。至此,老和尚方才懊悔不迭,生恐他有一长半短,不应该留他住下。虽不常时也走过来问他要汤要水,无奈词色之间,总摆出一副讨厌他的意思。刘伯骥虽然看出,他素性一向是豁达惯的,不愿与这班人计较,所以也不在意。但因冻的实在难过,意欲向老和尚商借一条棉被,两件棉衣,以御寒气。老和尚道:“我们出家人,是没有多余衣服的。各人一两件棉衣,都着在身上。就是棉被,也每人只有一条,如何可以出借?刘相公!你要借,你为什么不去问那外国教士先生去借呢?我听说他常穿的,都是什么外国绒法兰布,又轻又暖,不比我们和尚的高强十倍吗?”原来这个老和尚,近来见刘伯骥同教士十分要好,曾托刘伯骥在教士面前替他拿话疏通,以便日后来往,好想他的布施。刘伯骥是晓得教士脾气的,又因自己素性爽直,不去同教士说,先把实情回绝了和尚,免他再生妾想。谁知老和尚听了,不以为然,只说:“刘相公不肯方便。”今日此言,正是奚落他的,谁知一句话倒激动了刘伯骥的真气,从牀上一骨碌爬起,也不顾天寒风冷,拿条毡毯往身上一裹,包着头,拖着鞋,夺门就走。老和尚看楞了,还白瞪着两只眼睛,在那里望他,谁知已被他拨开后门,投赴教堂去了。 这里教士正因他一日不来,心上甚是记挂,想要去找他,又困这庙门是罚咒不肯进来的,正在疑虑之际,忽见他这个样子走了进来,忙问:“刘先生!你怎么样了?”刘伯骥也不答应,见面之后,双膝跪下,教士扶他起也不肯起。问其所以,他至此,方才把当日城中之事,朋友怎样被拿,自己怎样逃走的详细情形,自始至终,说了一遍;末后,又把感冒生病,以及和尚奚落的话,也说了出来。谁知这教士是个急姓子的,而且又最有热心,听了此言,连说:“有此大事,何不早说?倘若你一来时就把这话说给了我,这时候早把他们救出来了。现在一耽误两个月,这般瘟官,只怕已经害了他们,那能等到如今?”说着,又叹了几口气。刘伯骥却还是跪在地下,索索的发抖。教士只是踱来踱去,背着手走圈子,想计策,也忘记扶他起来。还亏他来的熟了,教士的女人、孩子都见惯的了,女人说过,才把教士提醒,连忙拉他起来,叫他困在榻上养病,又拿一条绒毯给他盖了。教士夫妇,本来全懂得医道的,问他什么病,无非是风寒感冒,自己有外国带来的药,取出些给他服过,叫他安睡片时,自然病退。教士又道:“我本说过,出家和尚,没有好人,你为什么要去相信他?”刘伯骥闻言,也无可分辩。教士又说:“我想这事,总得明天,我亲自去到城里,去走一躺才好。他们都是好人,我总要救他们才是。只要地方官没有杀害他们,就是押在监牢里,我也得叫他们把这几个人交给与我。”刘伯骥道:“我好去不好去?”教士道:“你跟了我去,他们谁敢拿你?”刘伯骥听了,心中顿时宽了许多,朦胧睡去。教士自去吃饭。等到刘伯骥一觉睡醒,居然病体痊愈,已能挣扎着起来。但是身上没有衣服,总挡不住寒冷。 教士道:“我虽有中国衣服,但是尺寸同刘先生身材不对,而且你穿了中国衣服要被人讹诈的,倒不如改个打扮的好。齐巧楼上昨日来了一个到中国游历的朋友,要在这里住两天,他有多余的衣服,我去替你借一身。至于鞋帽棍子,我这里都有,拿去用就是了。”说着,果然到楼上借到一身衣服下来,又说:“这身衣服,我已经替你买了下来了,快快穿吧,免得冻着。你们中国人底子弱是禁不起的。”刘伯骥见了,非常之喜,便一齐穿戴起来。但是多了一条辫子,无处安放。教士劝他盘在里面,带好帽子,果然成了一个假外国人。自己照照镜子,也自觉得好笑。教士便催他赶紧把庙里的行李收拾,拿到堂里来,预备明天大早,可以一同进城。刘伯骥此时改了洋装,身上不冷了,走回庙中,一众和尚见了,俱各诧异,齐说:“刘相公想是入了教,所以变成外国人打扮了。”他本来没有什么行李,拿包袱一包,就好提了就走,才出房门,齐巧老和尚赶来看他,连说:“刘相公,你真会玩,你的病好吗?”刘伯骥道:“我是落难罢了!那有心思去玩呢?像你和尚才乐呢?”说罢,提了包裹,掉头不顾的去了。老和尚本知道他是住不久的,算了算,还多收了他几天房饭钱,也就无话而罢。
且说刘伯骥仍回教堂,过了一夜,次日跟着教士一同出门。
一个外国人,扮了一个假中国人,一个中国人,扮了一个假外国人,彼此见了好笑。此地进城,另有小路,只有十五六里,教士是熟悉地理图的,而且脚力又健,所以都是步行。但是刘伯骥新病之后,两腿无力,亏得沿途可以休歇,走一段,歇一段,一头走,一面说,商量到城之后如何办事,因此倒也不觉其苦。他二人天明动身,走到辰牌时分,离城止有二三里路了,只见前面一群一群的人退了下来,犹如看会散了的一般。但是这些人也有说的,也有骂的,也有咒的,情形甚为奇怪。他二人初见之下,因为嘴里正在那里谈天,没有把这些人在意。等到看见了种种情形,也甚觉得诧异,方才驻足探听。正见路旁一个妇人,坐在地下哭泣。问他何事,一旁有人替他说道:“只因今天是九月初一,本府大人又想出了一个新鲜法子弄钱。四乡八镇,开了无数的损局,一个城门捐一层,一道桥也捐一层。这女人因为他娘生病,自己特特为为,几天织了一疋布,赶进城去卖,指望卖几百钱好请医生吃药。谁知布倒没有卖掉。已被捐局里扣下了。”正说着,又一人攘臂说道:“真正这此瘟官,想钱想昏了!我买了二斤肉出城,要我捐钱,我捐了。谁知城门捐了不算,到了吊桥,又要捐。二斤肉能值几文?所以我也不要了。照他这样的捐,还怕连子孙的饭碗都要捐完了呢!”教士听了,诧异道:“朝廷有过上谕,原说不久就要裁撒厘局的,怎么又添了这许多捐局呢?真正是黑暗世界了!等我见了官,倒要问问他这捐局是什么人叫设的!”说罢,拉了刘伯骥,一直奔往城中去了。 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