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七回
“可巧这一趟差事,是有圣安的,照例直隶总督该派到车站上去伺候行礼。不料……”我听到这里,便没有让他说完,就接着问道:“仲芳,我一向听得人说,甚么钦差出京,沿途地方官都是要请圣安的,也到底是一回甚么仪注,你可知道么?”
仲芳笑道:【这件事提起来,儿戏得很,也不是一定钦差出京才有。大约是三品以上京官外放,以及各省的学差主考,都可照例有的。听说是陛辞的那一天,皇上对他说过一句:某人,你此趟出京,所过沿途文武,如要请问朕安,你就代朕回他们一声朕安就得了。这个不过是皇上敷衍臣下的一句话,军机处就得实时咨照兵部,兵部就得实时由五百里排递,通行经过各省督抚,好预备届时到码头上去行礼。我从前也是只闻其名,不知其实。后来还是丹庭兄放过一任湖北主考回来说,我才知道的。但其中还微有不同:凡主考出京,是放到那一省,直至那一省,才有圣安呢!非比别项大员是一出京就有的。向例是主考未到码头以前,本省总督、本科监监就早在接官厅上伺候了。及至主考登岸,下了轿,步行到接官厅上靠阙牌站着,此时即或是认识的,也不能言语。直候该省文武行过三跪九叩首礼,口中报过某省总督臣某人,某省巡抚兼本科监临臣某人,统率藩臬两司所属文武,跪请皇太后、皇上万福圣安,那主考回过朕安这一番话,然后才叙旧的叙旧的,说一路辛苦的说一路辛苦呢!小雅君你记着,这就是请圣安的一番仪注了!那其余还有种官场腐套,叫做寄安,是候主考试毕回京,本省督抚,仍是一样的在码头上照前伺候。等见着面,两下先说上些叨扰怠慢的话,然后主考换了行装,脸朝外立下,督抚着公服,也是脸朝外行礼。那其余的仪节,皆是差不多,不过是一个嘴里改了寄请皇太后后、皇上万福圣安。一个嘴里改了臣某人此次回京敬谨代请皇太后、皇上万福圣安罢了!但闹过这仪节,便是有圣安在身,就要立刻起马,同主考学差奉旨出京,不能拢家的是一个规矩。从此经过沿省各督抚将军,都要照式寄请圣安,不比考前是有关防的人,不便同外官授受。其实是主考的车子一过了芦沟桥,就送关节的送关节,交条子的交条子,一个个齐天大圣,大圣齐天了!”
我笑道:“你怎么说请圣安说得好好的,忽又拉到齐天大圣身上去呢?”仲芳:“哦!原来你不知道。这件事是说的从前有一个人,得了个关节,拆开来一看,却是【孙猴子】三字。他就尽着一个人嘴里不住的左也是念孙猴子,右也是念孙猴子。念来念去,却被邻号里一位考先生听见了,就过去查问是件甚么事?不意他倒也还老实,竟把如何得关节,如何拆开来竟是【孙猴子】三个字,想来想去,却没有孙猴子能上文章的道理,所以在此异常的焦燥,总急切寻思不出一个好妥当主意来。谁知那位邻号里考先生,自听见他念孙猴子,就早有成竹在胸了,便笑道:【我倒有个好法儿,在肚里决然合式。但是你不能一个人独得,我才可以告给你呢!】那人道:【只要你想得出,装得上,就是多中出一个来,也不占了我甚么地步。
好在大主考是我舅舅的小门生,即或有点疑惑,谅他也不好意思丢掉我的,你尽管说就是了!】当时那位邻号里考先生,见他为人倒也还慷慨得极,且到底关节是主考送他的,却不过意吃独分儿,因对他道:【你就不想想那题目是“大哉!尧之为群也】一章吗?你只要在起讲头上安上个齐天大圣,我也在起讲头上安上个大圣齐天,岂不是彼此都有了孙猴子在里头了吗?也值得如此的聚精会神做甚么呢?】那人听了,才恍然大悟。后来听说是两个人都中了出来的,还是中的经魁呢!”
我道:“原来如此!孙猴子居然会中举,怪不得猪八戒要被上海时报馆个冷血撺撮他去做留学生了。但是你适才被我拿请圣安的话打断了的那句不料,究竟是袁老先生不料甚么?”
仲芳道:“不是姓袁的不料,是不料荣中堂刚巧举发湿气,腿脚不便行礼,就委直隶提督聂功亭到车站上去代请圣安。其时袁廷尉还是一个侍郎衔,所有山东巡抚、直隶总督,又钦派练兵大臣加宫保衔等等的飞黄腾达,这都是戊戌以后一气呵成的。当日爵位既与荣中堂悬殊,再加怀着这么一个鬼胎在心里,且生性多疑,自然是犹如八公山故事,草木皆兵了。及至聂功亭整队而来,荣禄又适不到,他就更是一肚皮的摸不着深浅,竟疑猜到事机败露上去了。就实时把那番挺而走险的主意,转变一个老成谋国的心过来,因想道:怎么变法图强,是泰东西一件极文明的事,诸大臣中又没有显露甚么极力反对的意见,何以要叫我用出野蛮手段来,拿兵力去压制他们呢?莫非是几个新党别有用意在内,想乘间煽惑,图谋不轨么?此事我总得要通通天才好,别要明天闹出大乱子来,和尚跑掉了,拉住我没辫子的人当秃驴用,那才是骑在虎背上不能下虎呢!可不是顽的。因此等候聂功亭行过了礼起来,就一把将他拉到后面去对他道:【功亭,你知道大事不好了么?现在他们几个新党很闹得利害,我总怕老爷子一时被他们蒙蔽了,弄出大事来,怎么了?依我的愚见,须得好要大家想个法子,赶紧儿清君侧之奸,免生肘腋之祸,才是正办呢!】聂功亭听了,也很吃一惊,便邀廷尉一同去见荣禄,好公共商议个办法。当日就一面停止京津铁路的火车,一面荣中堂就随袁迁尉进京赴颐和园,吁请皇太后回宫。风闻他们到园子里陛见的时候,老佛爷正在里面看戏,听了这句话,不动声色,还赏他们每人听戏吃肉,嘴里说:【不过几个小孩子们闹脾气,怕甚么?也值得这样大惊小怪的干么?】这件事敢是老爷子全不知道的。荣中堂恨不得实时就走,见老佛爷这样从容不迫,心里直急得如火烧一样,嘴上却又不敢说,只得耐着性子,盘着腿坐在下面呆守,三番五次的要想立起来上去碰头,都被袁廷尉狠命的止住。谁知一出戏还未做完,那里面的太监已自传谕出来说:【老佛爷适才借着往后面更衣,业已回宫,叫你们迅回防次,毋庸在此逗留。】小雅君,你看皇太后是何等机警,何等从容,这才算自古及今第一个巾帼中的大好老呢!可知从前端华肃慎闹的那么个大乱子,同两次垂帘听政,反败为功,不是寻常侥幸可以做得来的呢!岂非本朝厚德载福,消患无形的大凭据么?不然,何以康梁诸逆的阴谋诡计,怎么他已得挟天子令诸侯的大权在握了,就可以指日推倒政府,实行排满革命,谁叫他不迟不早的出了一个林旭,要相信袁廷尉,又偏偏的袁廷尉福至心灵,机关参破,得以出其不意,攻其无备的这么一干呢?幸而老佛爷做事盛德如天,把搜出来的党名册子,连看都没有看,就投诸一炬。不然,我们老兄还能够这样安稳望御史传到么?”
我道:“康有为是广东南海县的人,我山表兄怎么能同他认得呢?”仲芳笑道:“天色不早了,我爽直儿告给你几句罢!你这个人,怎么就如同睡在梦鼓里过日子的?康有为中举的原名,叫做康祖贻,后来他妄想富有四海,贵为天子,才改名康有为的。一向就文名藉藉,谏阻中东和约一疏,竟被他号召天下士子,同声响应。事虽未成,然康南海三字,久已脍炙人口。若不是这件事露出马脚来,谁知他是个坏人呢?这就叫做:周公恐惧流言日,王莽谦恭下士时。若使当年身便死,一生忠佞又谁知!
的四句千方百计了。而且他又是翁师傅一手提拔起来的,我们老兄同金坛冯煦,都是出在翁师傅门下。俗语有句话,叫两只船合使一篷风,怎么能不认得呢?所以前年出了搜捕新党的乱子,我们老兄就由总署户部调到都察院去候补。不然,各省的海关道同军机处的打拉密,也不知道已得了多少时了,哪还能再在京里坐冷板凳,靠人家送那十两八两的炭敬银子养活小老婆呢?”我道:“你们老兄,小老婆也真是多,怎么一个人就弄上了七八位?:而且还都是骗人家做大太太来的,究竟成了甚么体统呢”要不是我们表嫂利害点儿,那还有屋盛么?怪不得前年我代你们老兄带箱子出京的时候,在上海大方栈一见了我们表嫂的面,就拉着我,横也是说,你表兄弄了许多的臊蹄子,这个吃醋的罪,我是不能受,我是受不了。倒把我没有醋吃的人,难得劝又不好,不劝又不好,只得在喉咙管里哼了几个是,就被我把这句话像糊差事的一般竟糊过去了。但是你们老兄,几几乎入新党的那件事,要果真照你这样说起来,岂不是盲人骑瞎马,夜半临深池,也算他冒险一次么?”仲芳道:“怎么不算冒险呢?但他要比翁师傅,为保荐一个康有为,险得连脑袋儿都丢掉了相较起来,还算是险得上算些儿呢!”我道:“你说的话真岂有此理!那里有皇帝老子杀受业师的道理?你不是越说越好听了吗?”仲芳道:“你真不相信么?我不妨再破点工夫念一件铁据出来把你听,你可就明白翁师傅的吃饭家伙,是真在颈脖上已经是幌了几幌了。若不亏孙毓汶、李鸿章他们几个顾命的老臣,跪在皇太后面前,没命的碰响头求了他下来,莫说是一个翁师傅,就有上几百十个翁师傅,也早做一字平肩王了!”说着,便高声朗诵道:联自受读以来,翁同龢辅导无方,从未以经史大义剀切敷陈。每日只以书画古玩,不时陈说。且遇事巧立事机,刺探朕意,稍有不从,翁同龢辄拂然不悦,怒形于色。今春又力保康有为才学胜伊百倍,意在举国以从。乃康有为大逆不道,已有明征。该翁同龢滥保匪人之罪,实无可逃。前令其休致回籍,事后思维,殊不足以蔽其辜。翁同龢着即行革职,永不叙用,交地方官严加管束,不准滋生事端,以为大臣居心险诈者戒。
钦此。
仲芳念完了,又道:“要不是他们拼着身子求,怕在那【翁同龢着】底下,就有下不去的话出来呢!岂不是比我们老兄还要险得加倍了么?”我听罢,心里想道:惭愧!惭愧!翁师傅他还是我父亲壬子北闱同年呢!同张之洞、许庚身、孙毓汶诸人,都是吕贤基做大总裁那一榜中出来的,怎么就单拣他老人家一个人这样的不好结果呢?难怪我上回由北京回来去见他的那年,把名刺生了毛,都没有见得着。我当时并很怪他,任凭分隔云泥,也不配待年家子这样的薄法,或是疑心我是个冒充的,所以总是不肯接见。现在想起来,敢是为的这件事,心里有点不大快活,不肯见我,也未可知呢!
仲芳见我骨都着嘴,并不言语,他又接着道:“唉!说起来却也可怜人子的。我们中国人就是这样的不好,专门会跟着人家撵败鸡子,听说没有下这道革职的上谕以前,竟很有几个揣摹时事的京官,交章参他甚么【一不饮酒,二不见客,三不写字,四不出门,深居简重,意欲何为】那些文致人罪的话呢!还有人说,是上头授意下来的。究竟到现在,也没有人知道着实是不是的呀!。”我道:“那么,岂不是同参和珅的一件事差不多了么?”仲芳道:“和珅是件甚么事?你说说把我听。”我笑道:“好!好!好!你也有肚里不知道的话了,可知一个人是学问之道无穷,任凭宰相肚里不懂得的事,种田的老农倒反能知道却多的很呢!相传和珅为人,奸诈无比,心怀不测。老皇帝一晏了驾,新主就想借事去办他,无奈廷臣不是他的羽党,就是被他积威所致,莫敢谁何。于是授意言官,叫他们揭参和珅的坏处。一时翰詹科道,六部九卿,都闻风兴起,迎合上意。谁知众人所上的参折,竟有多数留中不发,内有几件参得和珅极利害的,倒反批驳下来,交部议处,说他们擅议大臣。其时议论纷纷,莫衷一是。也有说他神手通在,有了特别运动的;又有人说他是先帝的旧臣,今上不过一时气忿而已,哪是真心想去办他呢!不料皆是刁三不着两的话。当下有一个小小的给事中,竟被他用了十六个字的考语,就将和珅一颗绕腮胡髭的脑袋搬掉家了。”仲芳道:“他用的是两句甚么话,就有这等的力量呢?”
我道:“他用的是【禹尧在位,尚用欢兜;大舜登庸,先诛苗鲧。】把先皇帝比做尧,新主比做舜,和珅比做两个极坏极恶的兜、鲧,其得窍全在先皇帝知而不杀,实无以伤先帝之明。新主知之而杀,正所以为新主之决。三面都被他说得全全美美的,所以同原钥匙投原锁的一样,一开就上了。”仲芳道:“你家里可有和珅的小照么?”我被他猛然这一问,倒把我问痴了,只得应道:“我家里没有呀!你忽地问这一句话做甚么呢?”仲芳又道:“你家里既没有他的小照,何以能知道他是绕腮胡髭呢?”我笑道:“这不过是句顽话罢了!我因为看见做戏上是唱到奸臣的戏,都是一律的白鼻梁,绕腮胡髭,我所以就随嘴说出来。你也拿他当句话来问我,真是问得有趣了。”钟芳听了,也自觉问得无味,笑将起来。我道:“别的话我们也不说了,但是你左一个袁廷尉这样,右一个袁廷尉那样,假如有个搬老婆舌头的人,传到他耳朵里去,或是被小说家编上小说,一经被他看见了,又怎么了呢?听说他那个人很是个恩怨分明的大丈夫呢!岂不要寻根究底,来同你过不去么?”仲芳笑道:“昔宋唐介上疏丑诋潞公,而潞公坚请召介还朝。寇莱公数短王文正,而王文正荐准愈力。袁廷尉不是个恩怨分明的大丈夫便罢,倘真是一个恩怨分明的大丈夫,知东西各国言论自由,是我们国民的天职,连政府尚不能干预,何况我所谈者,在公而不在私,是国事而非伊家事,或不至因此包藏宿怨。设更引我为知己,亦未可预料呢!” 我们两人正在那里高言阔论,说地谈天,忽然瞥见一个风格翩翩的女子,衣衫素雅,态度轻盈,适打从我所住的官舱房门口经过,陡立住脚,探身朝里一望,见仲芳是面朝里坐的,他就有意无意间,冲我秋波那一转,觉得一种似笑非笑,瓠犀微露的神情。令人看着了,不禁荡心动魄。我心里急转念道:天下哪有良善女子在客路里,同人一面不相识,竟会无端用情的道理呢?古人说,甘言卑词,尚是诱我之具,何况这尤物妖姬,岂不要更加一等了么?莫非是湖海上一份子生意罢!我且休要管他,只尔为尔我为我就是了。天下决没有不割口子会上刀伤药的事。想到这里,我就笑他把一颗万丈情丝的心,平空放下。彼此又坐了一会,仲芳掏出表来,看了一看道:“时刻不早,已有三点多钟,快开饭了,你安息一刻儿罢!”我忙应道:“日间我是没有睡得惯的,你我亲戚,却是难得常会面,就多谈一会儿也要紧甚么呢?”无奈仲芳说:“今天夜里还要办事呢!下午不睡觉,人要没得精神的。”刚要别我转去,忽听见舱面上叫人钟叮叮的响了几声,仲芳怨道:“那倒头钟又敲了,不晓得又喊我做甚么呢?”
原来洋人是喊甚么人,就敲甚么钟,凡细崽买办都有分别的。他们听惯了的人,一到耳朵里,就知道这是叫谁的了。不意话犹未了,只见一个小茶房走来,对着仲芳道:“口叉嗱,那处没寻到,口叉嗱,你先生还在这里,娘个细劈,船主叫请买办呢!快点儿上去罢!口叉嗱,细劈急的狠呢!”仲芳听了,便随着那宁波老,三步两步的走去。我也掩好房门,靠着一扇百叶窗子旁首的格铺躺下。 忽听见隔壁房间里洋钱声响,忙着伏下身子,拿眼睛套在板缝边一望,原来就是打从我门口经过的那个标致女人,盘着双搭膝,在被单上摊了好些洋钱,用一条元色绉纱的裙角,在那里一个人有心有肠的揩抹洋钱上两面印花。揩好了,又五十一封,五十一封拿了许多旧字纸包起,对着笑了笑,便放在一方小枕头拜匣里。又宁着神朝外听了听,也和衣睡下。嘴里还听得他低低的骂道:“耐格滑头,碰着子伲,要算耐格时运哉!”我听了不解所谓,但觉那副媚骨天成,令人可爱。虽在骂人之时,亦不害他的本来妖艳,始知王嫱、郑旦,非画工所可得而传的。不禁已死春蚕,情丝又起,未免在那里一个人颠倒乱想。幸被窗口几阵习习清风,同那江涛怒涌如在枕边咽过的声音,竟把各种妄念,轻轻洗脱。不一刻工夫,究系夜间欠困,不觉渐入睡乡。后虽微闻外面略有嘈杂,然事不关己,任他石破天惊,也就不在意了。
及至一觉醒来,那百叶窗口的西晒日影射得我满身皆是。船上的汽笛又呜呜的响了两下。忽听仲芳走来敲门,说是:“快要到镇江了,你还不趁早收检行李,回来人多手杂的,防备失落了东西!”我听见,赶忙的一骨碌爬起,开了房门,头一句就先问他:“昨夜外国人喊你,是为的一件甚么事?”仲芳笑道:“说给你听,倒也好顽子的。昨天我们船上,上来一位通州客人,是同船主在美国大学校同过学的,来时我并不知道,他也没来拜过我,不晓得昨儿晚上,怎么样同你住的这间壁房里一个苏州娘娘们,吊膀子吊来吊去,竟把他的四百块洋钱吊去了。不晓得怎么,他又心痛起来,就在我们船主面前扯了一个大谎,说是有几百块洋钱,在本船上遇铳手铳去了,请船主喊买办来替他查查看。所以我们船主就立时喊我去,叫带着通班的茶房水手趁船还未到岸,照着他所指的地段数目,挨排的去搜一搜。倘能搜着了,或者赏那铳手几块子钱也使得。我当时已答应着下来了,他忽又喊住我道:【这是我的旧朋友,他们倒业已这样不分疆界了干了,要是那起搭客,还不受他们任意啰唣么?明儿招商局轮船的名誉,岂不要送在几个铳手手里吗?你总得乘此利害办一办!】那时,我却报复了他一句道:【怎么搜,怎么办,我都理会得。但是闹出意外的乱子来,却莫要又去抱怨我就是了!】船主虽然明知我这句话,是回驳他昨天那段言语的,却没答我甚么就进去了。小雅君,不料洋钱搜倒被我搜出来了,就是那个婆娘,说出几句轻如鹅毛,重似泰山的话来,即我生了十六只手,也莫想拿人家东西得动。”
我忙问道:“他说的是几句甚么话?会把你这样的一个大好老吓得缩手缩脚的?”仲芳道:“他说是【身边洋钱,出门的人谁没有?就是钱的数目也会凑巧相同的。只有那洋钱上的图书花押,是各人有各人的暗号。拿出来,一千个人里头,都难得有一个同样的。叫我转问那位先生一声,他所失的洋钱,可有甚么戳记?说明了,好大家拿出来对一对,免得指鹿为马的乱赖。】谁知那客人还没有等我开口,就早已指手画脚的嚷道:“我的洋钱是一律通州大生纱厂里的。生字图记,共计是四百块,分为八包。你们诸位不相信。生字图记,共计是四百块,分为八包。你们诸位不相信,候搜着了看一看,就明白了。】那婆娘等他说完,笑道:【耐格闲话,大家听见哉!伲身边格洋钱,数目也是四百,拢总也是八包。但是伲格洋钱,是零零星星积起来个,勿是啥今朝拿来二百,明朝拿来三百,有啥一色个图记,只要小钱庄浪先生说勿铜就罢哉!亦有个洋钱才是捉生活(做绣货俗称)来个,所以就用旧账簿包起来,想来也可以做伲的招牌。】一头说着,一头就把他牀上的一个枕头箱子打开来与大家看。我当时曾经走近前去数了一数,确是四百元,但只没有那客人所说的生字图记。且这婆娘身上,不晓是洒的一种甚么非兰非麝的香水,没命的朝人脑子里钻,叫人家闻着了怪心软的,我就头一个不情愿替他查这件无头的案子。再去看那客人自己,也是睁着眼,张着口,露着一嘴红绿牙秽堆嵌起来的蛀齿,望着那洋钱一言不发。过了好一会,又听那婆娘轻言巧语的道:【各位叔叔伯伯才看见哉!今朝碰着子俚,倒是指鹿为马,要算伲个勿色头,伲也有句闲话交代明白子。个种世界,真正人心难测,乌眼珠看见白铜钱。伲是女娘家,出门出路,归格客人,朝子伲忒出子眼睛,像煞有介事。假使有啥三长两短,伲是要同俚耐算账个!俗语说,财勿露白,要到子尴尬个时候,倒说伲是谩藏诲盗。伲个铜钱,是推板弗起个。】我先听他说指鹿为马,已经有点吃惊了。现在又听他说出这谩藏诲盗四个字来,知他不是个寻常女子,也就不敢深追了。”正是:世界愈新愈变局,江湖越老越寒心。
要知此事如何,下回书中交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