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一八回 任廷尉杜周枉法 拜直指江充怀奸

  话说天汉四年春正月,武帝大发天下七科谪及勇敢之士,遣四将带领,分道往伐匈奴。贰师将军李广利率马兵六万、步兵七万出朔方,强弩都尉路博德率万余人接应贰师,游击将军韩说率步兵三万出五原,因秆将军公孙敖率马兵一万、步兵三万出雁门。早有细作飞报匈奴且鞮侯单于。单于闻信,尽将老弱妇女牲畜辎重迁移余吾水北,自率精兵十万骑驻扎余吾水南,以待汉兵。及李广利兵到,两下交战几次,互有杀伤,广利见不能取胜,引兵南归。胡兵随后追到,广利且战且走,连战十余日,无甚胜负,恰值路博德引兵来会,单于乃率众北去。

  游击将军韩增出塞,不遇胡骑而回,并无所得。因秆将军公孙敖本奉命深入匈奴迎接李陵,行至半路,却遇左贤王兵队,汉兵与战不利,遂即退回,此次四将出师,并无一人立功。公孙敖回报武帝,说是于路捕得胡人,据言李陵教匈奴布置兵事,以备汉军,故臣此去不能成事。武帝闻言信以为实,不觉大怒,遂命将李陵老母妻子一律处斩。过了一年,匈奴且鞮侯单于身死,其子狐鹿姑单于嗣立。武帝遣使往吊匈奴,李陵自闻家族被杀,大哭一场,心中怀恨。今见汉使到来,便向之诘问道:“吾为汉率步卒五千,横行匈奴,只因无救而败。自问何负于汉,竟致全家受戮?”使者答道:“汉闻李少卿教匈奴为兵,所以如此。”李陵道:“此乃李绪,非我也。”使者回报武帝,述李陵之语,武帝方知其误,悔已无及。李绪也是汉人,官为塞外都尉,防守边城。匈奴来攻,李绪开城出降,单于待以客礼,常坐李陵之上。李陵自闻汉使之言,心痛老母妻子皆为李绪被诛,因使人刺杀李绪,以泄其愤。单于之母大阏氏闻知大怒,欲杀李陵。单于心爱李陵勇敢善战,将其藏匿北方,待至大阏氏死后始回。单于遂以己女嫁与李陵,立之为右校王,与卫律并贵宠用事。卫律常在单于左右,李陵居外,遇有大事,方始入议,从此李陵便在匈奴重立家室,断绝归汉之念。

  当日武帝从事四夷,征讨连年不息,武帝年老,性愈严急,群臣办事,稍不如意,便交廷尉办罪。其时为廷尉者乃是杜周。

  杜周系南阳杜衍人,为人少言迟重,存心却甚深刻。平日行事全学张汤,尤能揣摩武帝意思,百端迎合。有人曾问杜周道:“君为天下决狱,不按照三尺法,专凭人主意思办案,此是何故?”杜周答道:“三尺法何自而来,前主所是著之为律;后主所是,列之为令。各以当时为是,何必定从古法?”其人见杜周如此诡辨,即亦无言而去。

  杜周自为廷尉以来,奉诏审办之案,不计其数。官吏二千石以上犯事被系诏狱者,出入相抵,常有百余人。此外各郡国发生案件,亦皆送交廷尉办理,一年之中,多至千余案。每案大者牵连人证数百人,小者亦有数十人。无论远近,一律逮捕,解至京师听审。刑官提案讯问,专以告发之词为主,犯人若有不服,便用严刑拷打,强迫成招,更无一人得遭放免。于是吏民闻有逮捕消息,悉皆逃匿,往往悬案十余年,不能归结。廷尉及各官府监狱囚犯,多至六七万人。官吏任意株连者又有十余万人,人民含冤抱屈,怨气冲天,哭声载道,其惨状真不忍观。

  其时武帝又分天下为十三州,每州置刺史一人,掌奉诏书,所列六条〔一豪强怙势;二侵渔百姓;三刑赏猥滥;四阿私蔽贤;五子弟请托;六骫法纳赇〕巡察所部官吏,法令日密。于是各郡国官吏,皆以苛刻为能,人民贫困,愈轻犯法。山东一带亡命之人既多,遂群起为盗贼,所到之处,攻破城邑,戕杀官吏,劫取府库,释放死囚,掳掠财物,道路不通。各地官吏,呈报武帝。武帝乃使暴胜之、范昆、夏兰、张德、王贺等为直指使者,使身服绣衣,持节仗斧,赍虎符,发兵分头逐捕盗贼。

  所至之处,官吏自二千石以下许其专杀。于是诛杀甚众,逐捕数年,方颇擒获贼首。其余党逃入山泽之中,恃险抗拒,官兵无可奈何。武帝见盗贼久未肃清,心中大怒,乃另定一种法律,名曰“沉命法”。其法凡遇盗贼起事,不即发觉,纵使发觉,出兵捕拿不能如额者,该管二千石以下至小吏皆当死罪。自此法颁布以后,小吏畏诛,纵有盗贼,不敢举报,地方长官亦使其勿言。以此盗贼虽多,官吏不敢过问,上下相蒙,但求敷衍避罪,朝廷何曾知得。

  武帝既遣暴胜之等分往各郡国,又念京师地方亦须有人督察,于是想到江充身上。江充字次倩,乃邯郸人,本名江齐。

  有妹善鼓琴歌舞,嫁赵王太子刘丹。江齐又得宠于赵王彭祖,待为上客。后江齐因事触怒太子,太子丹遣人捕之,却被江齐闻风先期逃走,遂将其父兄系狱讯问,处以死刑。江齐逃至长安,改名江充,诣阙上书,告发赵太子丹,说其与姊及王后宫淫乱,又交通郡国奸猾,劫掠财物,官吏皆不能禁。武帝见书大怒,遣使发兵围赵王宫,捕太子丹下狱,交与廷尉审办。廷尉杜周复奏太子丹应得死罪。赵王彭祖上书武帝,代其子剖明,并言江充乃逋逃小臣,假捏罪恶,激怒朝廷,臣愿率赵国勇士从军,攻击匈奴,以赎丹罪。武帝不许,后太子丹虽遇赦放出,竟被废不得嗣立。

  武帝自得江充所上之书,便召入,见江充身材高大,容貌甚壮,武帝望见,心中暗自称奇,对左右道:“燕赵每多奇士。”因问以当时政事,江充对答称旨,武帝甚悦,用为谒者。至是武帝遂拜为绣衣直指使者,督察三辅盗贼,并纠举贵戚近臣不法之事。其时贵戚近臣,自恃权势,不免奢侈违禁。江充逐一举发,奏请武帝允准,没收犯禁物件,并勒令本人身到北军等候,往击匈奴。于是一班贵戚子弟见其父兄犯法,心中惶恐,入见武帝,叩头哀求,情愿出钱赎罪。武帝依允。便按其官爵高下,定一数目,使其纳钱北军,赦免其罪,因此所得之钱,共有数千万。武帝心想江充为人忠直,执法不阿,所言又皆中意,甚加宠幸。

  一日江充出门,遇见一簇车马,在驰道行走。江充便喝令停止,问是何人。其人答是阳信长公主。江充道:“公主何以得在驰道行走?”其人答道;“曾奉太后之诏。”江充道:“既是太后有诏,只有公主得行,余人岂可援例。”遂将随从公主车骑,没收入官。又一日,武帝出游甘泉,江充随驾前往,于路遇见太子据所遣使者,乘坐车马,也在驰道中行走。江充喝令左右上前,将使者并车马一起扣留,正待奏闻武帝,忽报太子据遣人到来。江充命其入见,来人转达太子之意,说道:“并非爱惜车马,实不欲使主上闻知此事。见得太子平日不曾约束左右,以致如此,尚望江君宽恕。”江充不听,辞了来人,便入见武帝,并将太子遣人来说之事,备细陈明。武帝听了甚喜,因说道:“为人臣者应当如是。”由此江充大得武帝信用,威震京师,众人无不侧目。武帝又擢为水衡都尉,太子据虽怨江充,也就无法。

  说起太子据乃卫皇后所生,武帝年二十九始得此子,甚加宠爱,曾从博士受读经书,及年已长成,武帝为之建筑博望苑,使结交宾客,从其所好,以此太子结交之人,不免邪正混杂。

  后武帝留心察看太子举动,嫌其过于谨厚,无甚才能,不似自己。此时王夫人生一子名闳,李姬生二子名旦、青,李夫人生一子名髆,皇后、太子宠爱渐衰,因此心中常不自安。却被武帝觉得,遂密唤卫青近前说道:“朕因朝廷诸事草创,又值四夷交侵,不变更制度,后世无法;不出师征伐,天下不安,不得已劳动人民。若后世又如朕所为,便蹈亡秦覆辙。太子为人敦重好静,必能安定天下,欲求守成之主,更无贤于太子者。

  近闻皇后太子有不安之意,汝可以此意谕之。”卫青受命,告知皇后、太子。卫后闻言,向武帝脱簪谢罪。武帝屡事征伐,太子每婉言进谏,武帝笑道:“吾为其劳,将来使汝得以安逸过日,岂不可乎?”武帝每遇出巡,常以政事委付太子,宫内之事委付卫后,许其专决。回时,奏闻武帝,并无异说,有时并不过目。武帝用法甚严,群臣多顺其意,遇事务在苛酷。太子素性宽厚,判决事件,每多从轻发落,以此用法大臣见了心中不悦。卫后心恐太子办事不合帝意,以致得罪,常戒太子,勿得擅行轻纵。武帝闻知,反说太子判决甚是,皇后未免过虑。

  到了元封五年,卫青病卒,武帝赐谥烈侯,与平阳公主合葬起冢以像卢山。自卫青死后,其子卫伉、卫不疑、卫登又皆坐事夺爵。太子与皇后失了外家援助,势成孤立,卫后也自知谨慎,力避嫌疑,虽然无宠,武帝仍照前礼待。无奈武帝内宠既多,诸子皆壮,各自树党,争取储位。便有黄门苏文、小黄门常融等一班小人,从中播弄,意欲陷害太子,别立己所拥戴之人。

  太子曾入见卫后,谈论半日,方始辞出,苏文却告武帝道:“太子入宫,与宫人为戏。”武帝见说不语,遂选派宫人多名赐与太子。太子后闻苏文进谗,心甚恨之。苏文又与常融密察太子举动,遇有过失,便加上许多言语报知武帝。卫后见了,切齿痛恨,欲使太子自向武帝将情诉明,诛死二人。太子道:“但求自己无过,岂畏苏文等人,主上聪明,不信邪佞,不足为虑。”一日,武帝偶感小疾,遣常融往召太子。常融回奏,太子面有喜色。武帝听了默然。不久,太子到来,武帝留心察看,见太子面上尚带泪痕,强作欢笑之状。武帝心疑,召到太子左右,问其原因,左右对说道:“太子闻得主上有病,忧愁悲泣。”武帝知是常融有意离间,立命绑出斩首,果然不出太子所料。

  独有苏文进谗比前更甚。江充闻知此事,自想得罪太子,将来必遭诛戮,遂交通苏文,日夜设法陷害太子,恰值巫蛊事起,忽然天翻地覆,弄出一场大祸。未知江充如何用计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