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一章 异客他乡招魂此日 情谈绮语回首当年
话说姜清回家,天已大亮。刘越石、张裕川等争着问他替谁救火,姜清只是含糊答应。胡庄望着他微笑点头,姜清不好意思,搭讪着寻罗福取笑。刘越石等也不理会,便将罗福穿衣的故事说给姜清听,直个笑得姜清前仰后台。胡庄道:“张全那厮不知逃往哪儿去了。”罗福生气道:“那样没良心的人,理他呢!他只知道有自己。他倒拦住他的朋友,不许上楼帮我。”胡庄道:“你不必埋怨人家。他的朋友自然是来帮他救火。
他有东西,自然教他朋友大家搬。都在匆忙的时候,哪里顾得许多?你若是将那穿衣服的工夫来搬东西,这几件不值钱的行李,早不知搬到哪儿去了,何必求人家干什么?“罗福无言可说,只低着头叹息自己的被包烧了可惜。胡庄盥漱已毕。吩咐下女煮饭,拉着姜清道:”我们找张全去。“姜清道:”你知道往哪儿去找?“胡庄道:”救火的时候,我仿佛看见他的同乡朱继霖在内。朱继霖住在本乡元町的衫音馆,我们且去问他,必知端的。“姜清点头问道:”你的意思从哪边走好?“胡庄道:”自然走水道桥去。御茶ノ(之)水桥虽近点,冷清清地有什么味?且猿乐町一带的火景,安可不赏鉴赏鉴。“二人说着,一同下了骏河台町的阪,向神保町走来。见满街的什物乱堆,两边的房舍都烧得七零八落,败桷残椽,支撑于废井颓垣中,犹时时袅烟出火。还有无数的消防队,执着喷水管,在那里尽力扑灭,恐怕死灰复燃。日本交通便利,神田方面的电车,照例开行甚早。今日虽途中搬运什物的拥挤不堪,电车却仍是照常行走。此时还不到七点钟,电车的铃声,已是当当的喊人避道。
胡、姜二人走到三崎町的街口上,只见一大堆的留学生在那灰烬中寻觅什么似的。胡庄拉了姜清一把道:“同去看看。”哪晓得不看犹可,看了好不伤心,原来一个个的在灰烬中寻取骨殖呢!这骨殖是什么人变成的哩?后来才知道是一位湖南人姓余的,名字却没有打听得出来。两年前同他哥子自费到日本来留学,很能实心读书,住在三崎町的金城馆内。二十来岁的人,日间功课疲劳,夜间又自习过晚,自然是一落枕便沉酣睡去。凑巧起火的地方,就在他的房间隔壁。从梦中惊醒的,都只知顾自己的行李。金城馆的主人芳井又素无天良,他早知道隔壁发了火,却怕惊醒了客人,扰乱他搬运器物的秩序,一言不发的督着他几个女儿,各收拾自己情人送的衣服首饰。在芳井那时的意思,恨不得那火慢慢的,等他将家中所有一切并厨房里的残羹剩汁都搬了个干净,才烧过来,方无遗憾。奈火神虽有意庇护他,却有一班在空中观望的鄙吝鬼羡慕他的本领,都说这厮的能耐实在不小,真可为我们队里的都管。便有一个大鄙吝鬼说,我们羡慕他,不如催着火神进攻,将他烧死,他一缕阴魂,便可为我们的都管。如是大家围绕着火神,叫快烧过去。火神无奈,将火鸟一纵,直扑过金城馆来。那晓得芳井命不该绝,早逃了出来,鄙吝鬼却误攫了这一位姓佘的青年学子去。姓佘的虽是死于鄙吝鬼之手,便说是死于芳井之手亦无不可。胡、姜二人当时看了这焦炭一般的骨殖,虽不知道是谁,但见拾骨殖的都泪流满面,哽咽不已,禁不住也挥了几点同情之泪。回首看姜清,正拿着手帕不住的揩眼。再看那站着远远的日本人,也一个个愁眉苦脸的呆呆望着。姜清拉着胡庄的手道:“尽看怎的?”胡庄听他说话的声音带颤,知道他见着不忍,自己也觉得凄楚,便携着姜清的手,懒洋洋的向水道桥走来。衫音馆便在水道桥的附近,转盼之间到了。胡庄上前问讯,张全果在这里。胡庄同姜清上楼,张全已迎至楼口,望着二人笑道:“这火真要算是亘古未有之大火。幸喜我起来得快,东西一点不曾丧失。”胡庄笑道:“我倒损失得不少。”
张全诧道:“你那里也着了吗?”胡庄一边进房一边笑答道:“倒不是着了。”朱继霖起身迎客,见姜清不觉吃了一惊,心想:世间哪有这样美人一般的男子?我以为张全就算是极漂亮的了。心中这般想,一双眼不转睛的盯住姜清。张全问道:“你家既不是着了,怎的损失不少?”胡庄一面与朱继霖点头,一面就座答道:“我所说的损失与你们不同。我所受的是精神上的损失,弄得我一晚全没有合眼。”朱继霖笑道:“住在神田方面的人,昨晚想没有一个能合眼的。这里是本乡馆子里的客人,昨晚也都跑出去了。隔壁束肥轩(旅馆)住的尽是中国人,更是闹得烟雾腾天,也不知来了多少避火的。”姜清看朱继霖年纪三十来岁,面皮黄瘦,留着几根老鼠须似胡子,说话时,随着他的嘴一起一落。见他时时用那黑白不分明的眼睛瞟着自己,心中有些不自在。忽然想起他意中人陈女士,便起身告辞。
朱继霖忙笑着挽留,姜清也不理会,和张全点点头,拿着帽子对胡庄道:“我先走了,你还到哪儿去么?”胡庄道:“我便回去。”朱继霖乘着这时候说道:“二位都在这用了早点去不好吗?”姜清只作没有听见,匆匆下楼。
张全、朱继霖都赶着送了出来,望着姜清穿好靴子去了,才转身回房。朱继霖道:“这位是谁?我倒没有会过。”张全向他说了,朱继霖叹道:“这才算是筑脂刻玉,可惜我无缘与他同住,不知他的妻子修了几世,才能得他这样的一个丈夫。”张全笑道:“你所见真不广。我去年四月和周正勋到涩谷去,在神保町等电车,见已有一男一女并肩儿站着在那儿等。男女都在十七八岁的光景。男的穿一套青灰色的秋洋服,戴着平顶草帽。脚上的那双黄皮靴,磨刷得光可鉴人。左手抱着个书包,右手挽住女子的手。那女子头上绾着西洋幼女的妆髻,穿一件淡青绣花纱夹衣,露出几寸藕也似的白臂,套一个珠钏。手中提一个银丝编的小提包,左手挽在男子手内,看不清楚。下面系一条西洋式的青纱裙,那靴光直与鬓影同其炫灼。至于这两个人的容貌,只我与周正勋及当时见着的人知道罢了,若用口来说,便是一百张口,恐怕也不能恍惚其万一。我只将当时同见着的人的情形说给你们听就知道了。我当时见了,不知怎的,心中总是跃跃的跳动。他两人并着肩,只是喁喁细语,并不知有旁人似的。站着同等车的人,都悄然不语,没一个不望着二人表示一种羡慕的样子。不一刻往江户川的车到了,我心中很怕他坐这乘车走了,不得久看。而一班往江户川去的人,则惟恐不得与二人同车,都睁着眼看二人的举动。见二人只是说话,并不抬头移步,以为二人必是贪着说话,忘了上车,便有人故意喊道:”往江户川的电车到了!‘喊了几句见仍没有动静。
电车又要开行,才一个个攀登上去。有两个年轻日本学生,一步一回头的走到电车旁边,恰好电车缓缓的开行。若在平日,日本学生赶电车的本领,恐世界上没有人能比得上。此时脚上生了根似的,哪里赶得上呢?故意赶了几步,舞着书包说道:“你要开这样急,我就等第二乘罢了。‘两个学生笑说了几句话,仍走近二人立住,失魂丧魄的张开口望着。有两个老头儿,须发都白,也望着他两人出了神,不住的点头颠脑。一个中年人立久了,精神疲倦,想打一个呵欠,又恐怕耽搁了眼睛的时间,极力的忍住。这人胃口必是很弱,哪里忍得住呢?只忍得胃气横口而出,这人喉咙又仄,一口气呛得他淌出泪来。两个小男女仍是聚着头说他的话,哪里知道这人为他受这难言之苦呢?又等了一会工夫,往青山的车到了,小男女便说着话走近电车,等下车的走尽了,才从容而上。我心中已算定了,到青山一丁目再换往涩谷的车。恰好周正勋也和我的心理一样,不约而同跟着上车。此时等车的人,男女老少都争着上来,车掌连忙悬起满员的牌,急急的开车。这车上的客,本来坐得不少,加上这些人,更挤得没有空隙。我看那两个赶车的学生,也挤在里面,探头探脑的望这一对小男女。这一对小男女上车的时候,坐位都满了。有一个日本人望了他们一眼,随即立起身来让坐。男子见了,推小女子坐,女子望男子笑了一笑,摇摇头,用手推男子,我看她的意思是教男子坐,男子也笑着摇头。还有个坐着的日本人,仿佛知道这一对小男女不肯拆开似的,也立起身来,空出了两个坐位。两个才笑着坐了。仍是紧紧的贴着说话,绝不举眼看人。我揣他两人的意思,必是恨不得溶成一个,或如赵松雪所说,你身上有我,我身上有你。当时满车的人,都鸦雀无声,莫不恨电车开行的声音太大,阻了二人说话的声浪。车一停,又都恨车外卖新闻纸的,不知车中人方静听莺声呖啭,只管放开嗓子在那里喊’一个铜板两张‘,’一个铜板两张‘ .”
张全说到这里,朱继霖、胡庄都大笑起来。张全道:“这都是真的,若有虚言,天诛地灭。你们说我当时心中做什么感想?”朱继霖道:“你有什么好感想,除非是想吊那女子的膀子,还有什么?”张全道:“胡说。莫说是我,随是什么不要脸的人,也不敢做这样的妄想。我心想:他两人若不是夫妇。
便愿他两人不是兄妹。旁的都可。只是兄妹则永无成夫妇的希望了。他两人若即成了夫妇,我的愿心就更大了,愿他两人生生世世为夫妇,并愿他生生世世是这样不老不少,不识忧不识愁。世界上更不许有第二个人侈口讲爱情、污辱爱情这两个字。“胡庄笑道:”你这话就太武断了!你要知道世界上的人,个个都具了这神圣不可侵犯的爱情,其厚薄固不在乎美恶。且美恶也有什么定评?都是从各人爱情上分别出来的。即如你说的那一对小男女,幸那时所遇者,好尚皆同,故各人都从爱情中生出一种美感。然不能必天下之人皆以他为美。“张全不待胡庄说完,即跺脚说道:”老胡你当时没有看见,所以是这般说,若是看见了,必不得另具一副眼光。我敢断定说,天下的人,有能说那一对小男女不好的,除非是贺兰进明的后身。“说时望着朱继霖道:”你说小姜美,与那男子比较起来,才真是有天渊之别呢!“胡庄心中不悦道:”凡物数见则不鲜。你和小姜时常见面,故不觉得怎的。“朱继霖也说道:”确有此理。“
三人说着话,不觉已到了八点钟,下女端着三份牛乳面包上来。胡庄笑道:“贪着谈话,忘了时刻,怎好取扰?”朱继霖谦逊了几句,各人吃喝起来。朱继霖忽问张全道:“你的话还没有说完,倒打断了。后来那一对小男女到底怎样了?”张全道:“他们在四谷警察署前下了车,不知往哪里去了。”朱继霖道:“可惜不知道住处。你听他说话可知道他是哪里人?”张全道:“他们说话的声音极小,我于今还有些疑心。听他们的语调,仿佛是说日本话似的。”朱继霖道:“那就奇了,日本女人怎的会穿中国衣哩?”张全道:“我也是这般疑心。”胡庄笑道:“管他是中国人是日本人。老张,我且问你,于今你的巢穴烧掉了,你就在这里住吗?”张全道:“还没有定规,等公使馆发了津贴费再说。于今是没有钱,贷家贷间都不能就。”朱继霖说道:“这馆子的料理太恶劣,并且中国人住得少,待遇亦不佳。我不是有安土重迁的性质,早已搬了。”
张全笑道:“你不要掩饰,谁不知道你住在这里是想吊这老板的女儿。”朱继霖听了,觉得对胡庄面子上有些下不去,鼻子里哼了一声道:“我吊她的膀子!我见了她和那通身生黑毛的日本鬼谈话,我的气就不知是哪里来的。”胡庄正含着一口牛乳,听着这醋气扑扑的话,忍不住呼的一声,将一口牛乳直笑了出来,喷了一席子。张全更是大笑道:“不打自招了。”胡庄连忙从袋中取出毛巾要揩席子,朱继霖已顺手拿了条抹布抢着揩了。朱继霖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,到底事属寻常,终不甚以为意。三人早点用完,又闲谈了一会,胡庄告辞出来。
过了几日,孙先生因这次大火烧得太酷,特和公使商量,被火之生,每人多发津贴费三十元。这三十元由各该生本省提给,暂由中央代发。合之照例火灾津贴费四十元,每人共发七十元。这慈善之局一开,留学生素来穷苦,见财起心,出而假冒的就也不少。仗着烧毁的人家太多,神田又是留学生聚居之所,公使馆一时哪里调查得出来。周撰、郑绍畋一般人少不得借着大方馆也沾光几个。张全领了津贴费,与朱继霖商议搬家。
朱继霖道:“我想在市外寻个贷家,就是我和你两个人同住,请个下女,每人一个月也不过花十多块钱,你的意思以为何如?”张全道:“住市外也好,只是去神田太远,上课不甚方便。”朱继霖惊道:“你进了学堂吗?从没听你说过。你进了什么学堂?”张全道:“上课是奇事吗?我前年就在明治大学商科报了名,明年这时候就快毕业了。”朱继霖道:“原来是明治大学,有什么要紧!我不是在日本大学也报了名的吗?冤枉送他点学费罢了,还花电车钱上什么课?我想这些私立的大学,也没有什么学可求。骗它一张文凭便够了。”张全沉吟道:“也好,市外省俭多了。”朱继霖道:“我也是因为图省俭,才作住市外的念头。你不知道我们都是将近毕业的人,毕了业不能还搁在东京久住,必须归国谋事。你想一个堂堂法学士归国,岂可不有几件漂亮的先生衣服?就是礼服也得制两套,遇了大宴会,才不失体面。我三十来岁人,本可不留须,为将来归国壮观瞻起见,故预先留着。并且在中国谋事,全仗着言谈随机,举动阔绰,方能动人。你家中尚称小康,我家中则一无所有,不趁现在于官费中存积点下来,将来一个人负书担囊的跑回去,只怕连讨口饭都没有路呢。在我的意思,连下女都不用请,瓦斯煮饭不过四五分钟,左右闲着无事,便自炊有什么不可!但这是我一个人的意思,你如定要请下女,也好商量。”张全道:“我也不必要请下女,不过弄饭我不惯,恐弄不来,反糟蹋了米。”朱继霖道:“那容易,我一个包弄就是。”张全道:“累你一个人,我怎么过意得去。我来弄菜就是。”朱继霖道:“这就好极了。你的意思,想在哪方面寻房子为好哩?”张全道:“我没有成见。我们且同到高田马场大久保一带去找找,有合意的,便定下来。没有时,再向目白、柏木去找。”朱继霖道:“好。柏木我住过几个月,那一带的房子很便宜,我们不如径到那里去找。”张全点头道:“就是这样罢。我们便去看房子何如?”朱继霖答应了。
二人遂收拾一同到水道桥,坐高架电车,在新宿换了去上野的车,到目白下车。在落合村左近寻觅了一会,没有合意的。
便从大久保练兵场穿出柏木,在淀桥町寻了一所房子,二人都甚合意。房子大小四间,厨房在外,每月租钱六元。张全当下给了定洋,吩咐三日内将电灯、瓦斯装好,仍坐车回衫音馆。
才到衫音馆门首,只见馆主的女儿打扮得如花似玉的站在门口,等谁同走似的。张全便借着解靴子,故意的挨延。朱继霖以为必是和她的母亲同出外,正打算寻话和她说,显显自己的本领给张全看。刚打点了一句问她将到哪儿去的活,还没有说出口,忽然从帐房里走出一个黑大汉来。这黑大汉便是朱继霖那日说见了他,气就不知是哪儿来的那一个日本鬼。朱继霖曾看他和馆主的女儿在一个浴桶内洗澡,黑大汉光着身子教这女儿擦背。朱继霖见他通身的黑毛有一寸来长,不由的气得发抖。
其实朱继霖与这女儿并没有丝毫苟且,不过朱继霖爱这女儿的心太切,女儿有时亦引着他玩笑。朱继霖哪里知道日本女人的性格,无财无貌的蠢然一物,又是中国人,怎能得他的欢心?
况这日本鬼是他将来的役夫。她哪里肯弃而就这样不成材的中国人?当时朱继霖见日本鬼穿得和富商—样,下颔的络腮胡子,也剃得只剩下一块光滑滑的青皮,挺着胸膛,腆着肚子,一步一摆的从帐房走了出来,登时身上冷了半截。忙将打点的这句俏皮话咽住,跟着张全脱了靴子上来。站在楼梯旁边,眼睁睁望着他二人鹣鹣比翼的出了大门,才放心上楼。张全生性最喜滑稽,口头锋利,与胡庄差不多,阴柔且过之。见朱继霖受气,便故意笑道:“那小鬼丰采虽不佳,倒还魁梧得好。日本女人喜体魄强实的,宜其中选。你若是身体略佳,她最喜欢中国人,必不得与那小鬼同飞同宿。从前有个山东人住在这里,只第二日这女儿便去昵就他。你知这女儿有种什么毛病?她最喜学上官婉儿窥浴。她中意的,一些儿不费力。”张全这话,是因与朱继霖同过浴,故是这般说。朱继霖听了一点儿也不疑惑,只是低着头自怨自艾的吁气。张全心中非常得意,复故意说道:“近来有个医学士发明了一种生殖器空气治疗法,还有几位医学博士替他证明有效。不知到底如何?”张全这话,也是无意中见朱继霖箱里有这空气治疗的器具,故意打趣他的。
朱继霖恐他窥破自己的底蕴,也故意的问张全试验过没有,是个什么样儿。张全暗自好笑,过了两日,二人遂搬入新居。
欲知后事如何,且俟下章再写。